冬至放鞭炮

天色暗得越来越早,下午四五点钟,斜阳便已挂不住,匆匆沉了下去。北风刮在脸上,有了刀削的感觉。老人们站在巷口,搓着手,呵出白气,喃喃道:快冬至了,要数九了。在江南的这座小镇,冬至是个大日子,素有“冬至大如年”的说法。而诸多习俗中,最让我魂牵梦绕的,便是那在凛冽寒风中炸响的鞭炮了。
记忆里的冬至前夜,总是格外忙碌而温馨。晚饭后,父亲便会从里屋的柜子顶上,小心翼翼地搬下那个沉甸甸的红漆木盒。打开盒子,一股硝石混合着红纸的特殊气味便弥漫开来,那是年的味道,是喜庆的味道,更是冬至独有的、庄严而活泼的气息。我和弟弟立刻围拢过去,看着父亲将一串串用红纸紧紧包裹的鞭炮取出,整齐地码放在桌上。那鞭炮的引信,像一条条灰白色的小辫子,透露着内里蕴含的巨大能量。母亲则在厨房里准备着明日祭祖的糕点,芝麻的焦香、糯米的甜香,与客厅里那淡淡的火药味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种无可替代的、家的氛围。
祭祖的庄严与爆竹的宣告
冬至的清晨,往往是在一片肃穆中开始的。天还未大亮,全家便已起身。堂屋的正中,八仙桌被擦得锃亮,上面摆满了各色祭品:整只的鸡、肥美的鱼、热气腾腾的米饭、自家酿的米酒,还有那刚出笼的冬至团子。香烟袅袅升起,祖宗的牌位在氤氲的烟气中显得格外肃静。父亲领着全家人,按长幼次序一一叩拜。整个过程,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,只有那香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。这是一种与先人的对话,是对血脉源流的追溯,充满了慎终追远的敬意。
然而,这极致的静,正是为了衬托那即将到来的极致的动。祭祖仪式一结束,父亲便会拿起那最长最大的一挂鞭炮,走到院子里。他通常不用竹竿挑着,而是将它展开,铺在院子中央的水泥地上,像一条蛰伏的红色长龙。他用烟头凑近引信,那“刺啦”一声轻响,仿佛是某种神秘的号令。紧接着,密集、高亢、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便猛然迸发!噼里啪啦——!声音清脆、结实,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果断。红色的纸屑如天女散花般向四面八方飞溅,浓烈而好闻的硝烟味瞬间充盈了整个庭院,甚至盖过了祭品的香气。这震天的声响,仿佛是在向沉睡的天地、向四邻八舍、也向无形的祖先之灵宣告:这家人的冬至仪式,成了!它驱散了旧岁的晦气,用最热烈的方式,表达了对生命延续的欢庆和对未来的无限期盼。
街巷的协奏与童趣
走出自家的院门,整个小镇早已沉浸在这鞭炮的协奏曲里。声音此起彼伏,远近交错。东街的刚响得如疾风骤雨,西巷的便接上了,清脆而绵长。有时是单独一串的独奏,有时是好几家同时燃放的轰鸣。青石板的路面上,落满了厚厚一层红白相间的纸屑,像铺了一层喜庆的地毯。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硝烟,吸一口到肺里,有种凉丝丝又火辣辣的奇异感觉,这便是冬至的味道了。
我们这些孩子,是这节日里最快乐的精灵。大人们放完大挂的鞭炮,我们便去那满地的碎屑中,寻找那些“漏网之鱼”——未燃尽的小鞭炮。将它们一个个捡起来,揣进口袋,鼓鼓囊囊的,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。然后,我们聚在巷子角落,用从大人那里偷来的香火,小心翼翼地引燃一个,迅速扔向空中,或是塞在墙缝里,听着那一声声单独而清脆的“啪”、“啪”声,心里便获得了巨大的满足。更有胆大的,会把鞭炮插在松软的泥地里,点燃后跑开,“砰”的一声,炸出一个小坑,泥土飞扬,我们便拍手欢呼。这亲手点燃的、零星的炸响,比起那完整一串的轰鸣,似乎更多了一份参与和创造的乐趣。
变迁中的回响
不知从何时起,冬至的清晨,渐渐变得安静了。先是零零星星的几声,后来,那连绵不绝的协奏曲,竟成了稀罕物。城市在扩张,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里,贴出了“禁止燃放烟花爆竹”的告示。人们说,这是为了空气,为了安全。道理都懂,可心里,总感觉空了一块。
去年的冬至,我带着孩子回到老家。小镇也已今非昔比,许多老街巷都已改造,青石板换成了水泥路。祭祖的仪式依旧,只是程序简化了许多。当一切完毕,院子里安安静静,再没有那熟悉的硝烟味和震响。孩子仰头问我:“爸爸,你说的放鞭炮呢?”我一时语塞,不知该如何向他描述那种地动山摇的热闹。
后来,我们开车去了郊外的指定燃放点。那里果然有些人家在放鞭炮,声音依旧响亮,烟花依旧绚烂。可不知为何,站在那片划定的、光秃秃的空地上,看着周围陌生的人群,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那鞭炮声,似乎只是声音本身,失去了庭院围墙的回响,失去了青石板的共鸣,失去了左邻右舍的应和,也失去了那份与祭祖的静默紧密相连的神圣意味。
它成了一场纯粹的表演,与土地、与家族、与那份特定的仪式感,断了联结。回来的路上,夜色沉沉,依旧是冬至的夜,却总觉得过于安静了。那记忆里的鞭炮声,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岁月那头传来,带着童年的硝烟味,温暖而清晰,却再也无法在现实中,为我炸开一个同样鲜活的、红彤彤的冬至清晨了。

